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笨花 第一章1(1)

這家姓一個很少見的複姓——西貝。因為這姓氏的少見,村人稱呼起來反而覺得格外上口。這村名叫笨花,笨花人稱這家為西貝家。

西貝家的院子窄長,被南鄰居向家高高的後山牆影罩,向家的表磚牆便成了西貝家的一面院牆。於是村人對西貝家的院子也有了歇後語:西貝家的院子—— 一面兒哩(理),用來形容人在講理時只說一面之詞。站在向家房上往下看,西貝家的院子象條狹長的衚衕,房門也自朝一面開著。受了兩棵大槐樹的籠罩,院子顯得十分嚴謹。吃飯時,西貝家的人同時出現在這狹長的“衚衕”裡,坐在各自的房門口一字排開。他們是:最年長的主人鰥夫西貝牛;西貝牛的大兒子西貝大治;二兒子西貝小治,以及他們的妻室。再排開去是西貝家的第三代:長孫西貝時令,長孫女西貝梅閣,以及最小的孫子殘疾人西貝二片。西貝家的第三代均為長子大治所生,小治無子女。這個次序的排列,從來有條不紊。他們或蹲或坐在各自的位置,用筷子仔細打撈著碗中的飯食。西貝家的飯食在村裡屬中上,碗中米、面常雜以瓜薯,卻很少虧空。大概正是這個原因,西貝家進餐一向是封閉式的,他們不在街上招搖,不似他人,習慣把飯端到街上去,蹲在當街一邊聊天一邊喝著那寡淡的稀粥。西貝牛主張活得謹慎。對西貝牛這個做人的主張,西貝全家沒有人去冒失著衝破。

西貝牛矮個子癟嘴,冬天斜披著一件紫花大襖,大襖罩住貼身的一件紫花短襖,一條粗布“褡包”(注1)緊勒住腰,使他看上去格外暖和,站在當街更顯出西貝家生活的殷實。即使在夏天,西貝牛的紫花汗褂,紐扣也嚴緊。西貝牛外號大糞牛,這外號的獲得,源於西貝牛的耕作觀。西貝牛種田,最重視的莫過於肥料——糞,而糞又以人糞為貴。人糞被稱為大糞,全家人也極尊重大糞牛的見識,遺矢時不是自家茅房就是自家田地,從不遺在他處。由於施肥得當,水也跟得上,西貝家的莊稼便優於全村了。當然,西貝牛的耕作秘密還不僅如此,他的耕鋤、澆水規律可謂自成體系。這樣,在西貝家耕作的不多田畝裡,就收穫了足以維持碗中餐的糧食和瓜菜。碗中餐豐裕了,大糞牛站在當街便可以俯視全村了。大糞牛的眼光是高傲的,他對村人在耕作上的弊病,歷來是心中有數。其中最使他憐惜的是南鄰居向家的耕作態勢。向家雖然院牆高大,土地廣闊,處事講究時尚,有時還顯超前,但對土地卻懈怠,全家人常忙於自己,置土地於不顧。對此,大糞牛隻看在眼裡記在心裡,並不開口或批評或建議,大糞牛是一位緘默的莊稼人。

西貝牛的大兒子西貝大治,長相不似西貝牛,他體格高大,頭部卻明顯偏小,前傾的脖子,赤紅的雙頰,使人想到火雞。當地人把火雞叫做變雞,變雞不在家中飼養,那是鬧市上賣野藥的帳篷裡的觀賞物。那時賣藥人在篷中擺張方桌,方桌上罩塊藍洋布,火雞便站在藍洋布上實施著臉色的變化,忽紅忽綠。火雞是帳篷的中心,賣藥人站在火雞旁邊喊著:“腰疼腿疼不算病,咳嗽喘管保險……”火雞是個稀罕,這個稀罕俯視著患者,給患者以信心。大治的臉像火雞,行動也像火雞,走路時兩條長腿帶動起滾圓的身子,一顛一顛。但他不笨,會使牲口,西貝牛的諸多種田方案,主要靠他實施。西貝大治冬天也披一件紫花大襖,但裡面不再套短棉襖,而是一件浸著油泥的白粗布汗褂,突出的肚子把汗褂繃得很緊。大治會使牲口,還會喂牲口,家裡的一匹黑騾子,讓他餵養得比高血馬還壯大。這騾子十分溫順、勤勉,完成各種差事常常一溜小跑。它拉水車,水車便有超常的轉速,豐沛的水在壟溝裡洶湧。而南鄰向家澆地時,兩掛水車的水勢匯在一條壟溝裡,水仍然是萎靡不振。大治相貌不似父親,但作派像,也是少言寡語,遇事心中有數。和鄉親對話時,常操著一副公鴨嗓兒作些敷衍,用最簡單的回答方式,應付著對方複雜的問話。你說,今年雨水大晴天少,莊稼都長了膩蟲,快晴天吧。大治準敷衍著說:“嗯。”你說,今年不下雨,旱得莊稼都‘火龍’了,快陰天吧。大治準也說:“嗯。”那聲兒就像鴨叫。

大治的兄弟小治,性格和長相與父兄都不同,他中等個兒,梆子頭,一雙眼睛看上去有點斜視,但視力超常。小治種田顯得隨意,像個戲臺上的票友,掛牌出場、摘牌下場任其自願。處事謹慎的西貝牛,卻不過多計較小兒子的勞作態度,於是小治就發展了另外的興趣,他打兔子,且是這一方的名槍手。打兔子的槍手們,雖然都是把槍口對準兔子瞄準射擊,卻又有嚴格的技術差別和道德規範,即:打“臥兒”不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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