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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來了,所謂的“開會”,其實是一場募捐,金嫣在鼓動所有的人為自己“做點什麼”。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別人的氣,金嫣的聲音顫了。金嫣流下了激動的淚水。這一哭就使得她的演講既好聽又難聽,說白了,幾乎就是威脅——每個人都必須有所表示。她不是在演講、在勸說,她是在命令——“可憐的”都紅“都這樣了”,她還能幹什麼?她“什麼也幹不了了”,我們不能“眼睜睜”的,我們不能這樣“袖手旁觀”。都紅再也沒有想到金嫣會是這樣一個熱心腸的人,她驚詫於金嫣的演講能力。金嫣最後說:“我們擁有同樣的眼睛,我們擁有同樣的曈孔,我們的眼睛最終能看見什麼——大夥兒看著辦!”金嫣不只是說,她做了。第一個做了。可以說豪情萬丈。金嫣沒有和徐泰來商量,一把就拍出了雙份。小孔的吝嗇是著名的,她把她的每一分錢都看得和她的瞳孔一樣圓,一樣黑。但是,在如火如荼的熱情面前,小孔沒有含糊,王大夫不在,她“代表了王大夫”,同樣貢獻了雙份。休息區激盪起來了,催人淚下的激情在四處噴湧。
都紅握著手機,全聽見了。她在顫。她閉緊了雙眼,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。她不放聲。她不敢讓自己的聲音傳到那邊去。多麼好的兄弟,多麼好的姐妹。都紅肝腸寸斷,說不出的溫暖在身體的內部翻湧。現場報道還沒有完。金嫣和小孔已經在清點現金了,她們在說話,其實是商量了——誰也不可以走漏了風聲。王大夫就不必告訴他了,反正“你已經替他捐了”。沙復明則“更沒有必要告訴他”。“他和都紅兩個人之間的事”,我們就“不管它了”。
都紅合上手機,把手機塞在了枕頭的下面,躺下了。都紅是激動的,感恩的。但是,傷心和絕望到底上來了。無情的事實是,都紅的這一輩子完了。她其實是知道的。她的後半輩子只有“靠”人家了,一輩子只能生活在感激裡頭。都紅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。矮了健全人一截子,同樣也矮了盲人一截子。她還有什麼呢?她什麼也沒有了,只剩下了“美”。“美”是什麼?是鼻孔裡的一口氣,彷彿屬於自己,其實又不屬於自己。一會兒進來了,一會兒又出去了。神出鬼沒的。
都紅把被窩拉過來,蒙在了臉上。整個腦袋都蒙進去了。都紅都已經做好了嚎啕大哭的預備,卻沒哭。都紅沒有哭出來。只有眼淚在往下掉。這一次的眼淚奇特了,以往都是一顆一顆的,這一次卻沒有顆粒,是一個整體,在迅速地流淌,汩汩的,前赴後繼。淚水一淌出來被枕頭吸走了,這一來淚水又沒有了聲音。只是枕頭上溼了一大片。都紅就翻了一個身。枕頭又溼了。
痛定思痛。都紅最後陷入的其實是自傷。她的自尊沒了。她的尊嚴沒了。她的尊嚴被摁在了門框上。風乍起,“啷”的一聲,都紅的尊嚴頃刻間就血肉模糊。她的尊嚴徹底丟在了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的休息區了。
不能。都紅對自己說。不能的。絕對不能。死都不能。
都紅掀開被子,坐起來了。她摸到了毛巾,一個人悄悄地摸向了衛生間。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臉。這時候剛好走過來一個護士,她想攙她。都紅側過臉,面對著護士的面部,笑笑,柔軟地卻又是十分堅決地把護士小姐的胳膊推開了。都紅說:“謝謝。”
不能,不能的,都紅對自己說,只要還有一口氣,都紅就不能答應自己變成一隻人見人憐的可憐蟲。她只想活著。她不想感激。
不能欠別人的。誰的都不能欠。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。欠下了就必須還。如果不能還,那就更不能欠。欠了總是要報答的。都紅不想報答。都紅對報答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。她只希望自己赤條條的,來了,走了。
洗好臉,都紅就打定主意了,離開。離開“沙宗琪推拿中心”。先回家。醫療費一直都是沙復明墊著的,得讓父母還了。不過,這筆錢都紅也還是要還父母的。怎麼還呢?都紅一時也想不起來。這一來都紅又要哭。但都紅非常出色地扛住了。她的腦子裡蹦出了六個字:天無絕人之路。天—無—絕—人—之—路。
主意一定,都紅就請來了一位護士。她請護士為自己預訂了一張火車票。當然,高唯她也得請過來,她要寫字板。沒有寫字板她是不能寫字的。有許多話她一定要留給兄弟姐妹們。她要感謝。無論如何,她要感謝。再見了朋友們,再見了,兄、弟、姐、妹。天無絕人之路。她就要上路了。她是自豪的,體面的,有尊嚴的。她什麼也沒有欠下。
該上鐘的在上鍾,該休息的在休息。推拿中心的氣氛很日常了。都紅把厚厚的、大小不等的一沓放在了自己的櫃子裡,掩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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