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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去年深秋到現在,整整一年了。早期積下的葉子,都已經腐爛。從最上面下手,先是豔麗的霜葉;再來是泡爛的朽葉;再往下,則是黑黑的稀泥。
每年看園丁一車運走配葉,我都好擔心,覺得大地滋養了樹林,樹木長出葉子,理當落葉歸根,再化成養料,回饋給大地。如今葉子年年落,又年年運走,這土地不是就要愈來愈貧乏了嗎?
有一陣子,我特別在後院挖了一個大坑,把所有的朽葉、爛草,全堆在坑裡,再蓋上土,使它們化為養分。沒想到,前一年堆得高高的土坑,第二年居然一點點下陷,挖開來,雖然看到黑色的腐植土,但不過薄一層。
原來樹葉變回土壤,只有一點點。也可以反過來說,一點點土壤,經過植物的光合作用,就能變出千千萬萬的樹葉。
蹲在屋頂上清理天溝,看到這黑色的爛泥,可以知道其實樹葉總是在落,隨落隨爛,才能積出這許多。也才驚覺自己已經有許久不曾好好清理天溝,也不曾在家度過深秋了。
我們把朽葉爛泥抓進垃圾袋,裝滿了,再把袋子扔到下面院子裡,等會兒一起收。
“把爛泥儘量清乾淨,免得愈積愈多。”我叮囑兒子。
他突然大叫著伸出手給我看:“天哪!天溝里居然有蚯蚓!”
果然一條蚯蚓,在他手裡蠕動。
“扔進袋子。”我說。
他沒照做,把手伸長,扔到下面的花圃。
“也好!”我說:“不知道它是怎麼跑到這天溝裡來的。說不定從小被鳥銜上來,掉進天溝。從來不知道大地是什麼樣子,還以為天溝就是世界。你這是送它回故鄉!”
我們繼續清理天溝,沒再看到第二隻蚯蚓。倒是由這蚯蚓,想到不少事情。
兒子提到他來自阿拉斯加的同學說,那裡有很多挖礦之後留下的大坑,後來積了雪水,變成池塘,沒人管,卻出現魚。
“不知從哪裡來的魚?”兒子自言自語地說。
我則想到巴哈馬群島“藍洞(The Blue Holes,),在石灰岩形成的數百英尺深洞裡,住著各種魚蝦。它們有些是千百萬年前,在某一個奇特的海嘯之後被衝進巖洞;也可能是從地上的小裂縫,不小心鑽入其間。
微乎其微的機會,幾條小小魚,遊進海床的一個縫隙,接著地層移動,封閉了那個縫隙,再也遊不回大海,只好安安心心地留下來。
不再有潮、不再有浪,甚至不再有陽光。它們也漸漸不再需要眼睛,成了瞎子,甚至不知天地何在,居然能肚子朝上、倒著游水。
這些都是卑微的生命。億萬年來卑微地活著,目的只是使自己的生命能夠延續。跟那些偶然落入深洞,就世世代代過下去,不再知道外面世界的生物比起來,這屋頂的蚯蚓又算得了什麼?
想想派蒂,真還算是幸運,她在被抓進屋子之前,不知已經面對了多少同類。就算那些同類都被她殺了,她畢竟見到了它們。但是,有多少人們的寵物,可能是貓、可能是鳥,從生下來,甚至沒有孵化,就到了人類的手裡,然後關在屋內,終其一生,竟然沒有機會見到同類。
如果有一個孩子,在某種超能力的主宰下,被獨自養大,一生沒見過另外一個“人”。你說可悲不可悲?而當有一天,他居然看到了“人”,那將是多大的震撼?
“派蒂大概找不到丈夫,要做一輩子處女了。”我說。
“就算找得到,她還有興趣嗎?”兒子笑道:“只怕太老了吧!”
這世上的事,就如此神妙,使你不能不相信命運。正說著,我突然大叫一聲:“不要動!”
一隻螳螂就停在兒子背後的瓦片上。好像老天聽到我們的對話,立刻丟下來一隻。我伸手抓了一個空垃圾袋,慢慢走過去。我已經知道螳螂的個性,所以有把握,只要把袋子罩上去,它就跑不掉。
垃圾袋是黑色的,質料很薄,我怎麼也撐不開,乾脆用抓蛇的方法,把手伸在袋子裡面去抓。
一寸一寸靠近,它早看到我,應該會舉起爪子攻擊,只要它一出手,我就把它攥住。
但它沒有舉起雙鉗,卻伸開了翅膀,露出裡面紅色的薄膜。然後,連一點聲音也沒有,它居然騰空飛了起來,先往上升,直直地升高,再朝下面的樹叢飛了過去。
“爸!你為什麼不撲它呢?”兒子叫。
“我忘了!”我說。應該說我是怔了,因為我還沒見過螳螂飛。它飛得那麼安靜、那麼穩,甚至應該說“那麼慢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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