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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時,你一旦從事了那個叫做習作(一種酸酸的謙虛的說法)的事兒,你不管是怎麼樣地學富五車,有怎樣的職位與學歷,具備多麼高尚的情操人格,多少經驗閱歷,多少才華靈感、奇思妙想和犧牲精神英雄氣概……你仍然是不夠用的,你最多隻算是半瓶子醋。

十五、青年作家(2)

但是也確有這樣的寫作者,虔敬,獻身,追求,忘我,一股腦兒把自己的全部身心獻給了文學,這樣的人很難容於人眾,也很難容於同道,也很難得到知音。並不是所有的讀者都喜歡匍伏著痛哭流涕著去仰視文學。他們寧願意去讀書解愁破悶,借他人之故事言語澆自己之塊壘。一個作家把文學想得太高太高,高入雲端,高如上帝,而把自己按天使至少是按聖徒來設計。他們成功的可能性不超過百分之一。而多半會搞得最後鼻青臉腫——粉身碎骨。

我想起父親的一位同鄉、同學,他就是來自老解放區,時任北京電影製片廠編劇的潘之汀老師。我找了他,他住在和平里新住宅區。我第一次看到新的居民樓,我很欣賞。潘老師的妻子是一位話劇演員。身材嬌好風韻猶存的她對我說:“趕明兒你寫了劇本我們演。”令我醉迷欲融。

不久,潘叔叔來信說:“你有了不起的才華……”,這樣的說法又使我發了一回高燒,只如快樂死了一回,又一縷“香魂”慢悠悠甜絲絲活了回來。

他說他把稿子介紹給了中國青年出版社文藝室負責人吳小武。吳筆名蕭也牧,他發表在《中國青年》雜誌上的短篇小說《我們夫婦之間》受到丁玲帶頭的嚴肅批評。小說寫一個知識分子男與工農出身的女士的矛盾,其中有一段寫男要賞月,女則抱怨月亮不如燒餅,不能解決飢餓問題。這樣的小說與這樣的批判(丁玲的批判文章題為《作為一種傾向來看》),包括上綱上線的文題,今日讀起有喜劇色彩,但當時造成的卻是貨真價實的悲劇。此後吳小武的外形與言談,聲調與舉止,都給我以背時晦氣的感覺。

於是我晝夜苦等,夢裡也看到了吳小武老師,得到了他的指點。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,聲音顫抖,活像一個太監在與皇上說話。吳告訴我,是編輯劉令蒙在審稿。直到次年春夏,沒有訊息,電話也打不到劉編輯,忽然又從團市委領導處得到劉編輯在反胡風運動中“有事”的傳聞,我更是叫苦不迭。

中國青年出版社就在東四十二條老君堂,離我工作與居住的地點很近。我騎著腳踏車去到出版社門口,看到一些戴著深度眼鏡,說著南方口音的官話的一臉書氣的編輯上班或者下班。我欲問無門,欲鑽(營)無路,欲討好無緣,欲交流不配,欲哭無淚。

我整整等了一年,我變得近於迷信了。我常常想,假如早晨天下了雨,就可能是《青春萬歲》有了下文有了好訊息的兆頭。假如一隻烏鴉向我連叫數聲,我想這很可能是稿子被徹底否定的標誌……到了1955年冬,吳小武並找上了中國作協青年工作委員會副主任、老作家蕭殷找我談話。我們是在蕭老師家、東城區趙堂子衚衕八號(後蕭老師到廣東工作,此院轉售予臧克家詩人)談的。蕭老師高度評價了稿子的基礎和我的“藝術感覺”,指出書稿主要問題在於主線,沒有主線成不了書。

原來如此!原來我的救苦救難神靈活菩薩,我的祖宗孃老子就是您,偉大的主線!主線就是俺的魂兒啊!也就是俺的劊子手,喪門神!這樣的詞別說寫出來,理解並且實行起來,過去咱是聽也沒聽過。我只知道寫長篇最難的是結構,哪裡知道結構裡還有個“主線”老人家,他老就長在小說的命門穴上!

身材高大,駝著背,不停地吸著香菸,手指薰得黑黑的吳小武同志肯定了我的激情,說:這篇東西改好,你會取得大的成功。吳小武愛說的一個詞是“磨”,“還要好好磨一磨”。他這個磨字我聽著很苦。蕭殷老師則說準備由作協出具公函,給我請半年的創作假。

蕭老師還談到他因身體不好而正在注射的一種補劑,好像叫做什麼“肝精”。他們二位也談到了蕭師一本書的稿費的事。

白日放歌須縱酒,青春作伴好還鄉!我找不到合適的詞句,碰到高興的事就想起杜甫,雖然杜甫的詩作與我的經歷壓根就不沾邊。我以為,底下的事就該是一順百順,一通百通了。

……我現在常想一件事,如果不是這樣的結果而是另一樣呢?如果吳小武與蕭殷是把我的初稿乾淨利落地否定了呢?我還有勇氣繼續努力嗎?多麼脆弱的青春、才華、激情和創造的衝動呀!除了感激這些恩師,我能從中得出點什麼更多的體悟來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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