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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尤瑜,我隱姓埋名二十載,你們只知道我死了,關外的人也不知道我來自何方,我究竟是誰。你們怎麼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我?”竹海悲泣一陣後,漸次穩定了自己的激動情緒,大惑不解地問,“現在我才真切地感到,一個人埋進了泥土,或者暴屍荒野,沒有了歡樂,沒有了愁苦,不需別人吹捧,也不怕別人毀謗,那是多麼幸運的事啊!尤瑜呵,你千里迢迢把我找回來,你以為為我辦了件好事,其實是害苦了我。在那邊,我與人無爭,與世無礙,斬絕了一切情緣的糾葛,雖然沒有許多歡樂,可也少卻許多煩惱。如今又你把我投進了錯綜複雜的悲情的旋渦中,我真不知如何處置好?”

“你煩惱,我就不煩惱?二十年來,我煩惱痛苦一肩挑,好人壞蛋都得演,現在要你分擔一丁點煩惱又算得了什麼?何況苦樂往往相輔相成同根生,能擔當最大的痛苦,就是一種樂。這點日後你定能體會到。”尤瑜透過窗外重重雨簾霧幕,望著昆江城迷濛的燈光,迤邐連綿,好似一條隱匿雲霧中的金燦燦的龍;聽到遠處送來的“跑馬溜溜的山上,一朵溜溜的雲喲”的歡快的歌,心中的困惑煩惱,驟然為之一空。於是,就一邊慰藉竹海,一邊解答竹海提出的問題,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,就是密封的罐頭,時間久了,也會生裂縫。你知道嗎,我那宮殿的似的‘總統套房’去的人少,新荷常援引東坡詞訕譏這件事。她說:

“‘東坡有句,“燕子樓空,佳人何在?空鎖樓中燕。古今如夢,何曾夢覺?但有舊歡新怨。”尤瑜,你酷愛東坡詞,這樣的至理名句,不會沒讀到?俗話說,人爭豪氣一場空。這些年來,你將“佳人”擱置一旁,爭來鬥去,就爭到了這麼幾間年年“空鎖樓中燕”的空房,拋卻了多少“舊歡”?結下了多少“新怨”?爭到的只是“古今”如出一轍的追名逐利的“夢”!尤瑜,你早該醒醒了。’正如她譏誚的那樣,被她貼上名利標籤的被人稱為‘宮殿’的那幾間房子,別人去得很少,我簡直忘記了它的存在。

“可新荷這如市井的“豬圈”,卻來人如潮。蓮師師生吃用的貨物都從後門運進來,腳伕、車馬路過“豬圈”,討水喝的,要火抽菸的,想找條板凳坐坐歇歇乏的,牽線串珠。魚龍混雜,那些被常人視非驢非馬、亦人亦鬼的人,也往往跑到這裡來湊熱鬧。有人說這裡藏垢納汙,一點也不假。右派摘帽以後,這裡更高朋滿座,永遠、尚文、等摘帽右派或類似右派的未戴右派帽子的內專人員,也多到這裡嘯聚,酒酣耳熱,什麼都說得出。你眼觀四面,耳聽八方,一些鮮為人知風土人情,逸俗奇事,皆匯聚胸中。關於你認為無人知曉的那些小兒科的小動作,我怎麼能打聽不到?這些陳芝麻、爛穀子的事,待下我跟說你。現在你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我,你從昆陽消失,究竟是投水自殺,向新荷謝罪,還是金蟬脫殼,以混淆世人視聽?”

竹海躲不脫,賴不掉,只好無限哀傷地說起了當年他無可奈何地離開昆陽的事——

唉!是自殺,也是金蟬脫殼,先是自殺不成,後再金蟬脫殼,隱姓埋名,遠走他鄉,這就是我當時無可奈何的選擇。

尤瑜呵,我的好兄弟,沒有想到你竟如此重情篤義,當年,你在得知我“死”的訊息後,當即拋下一切工作,趕到農場裡去,為我料理後事。我自殺的情況,你應該大致知道了,現在我再補充一些細節。

在新荷去農場之後,給你寫信之前,一個多月的時間裡,反反覆覆,我的思想經歷了數不清殘酷的鬥爭。我想與她逃到鮮為人知的山陬海曲,或者甚至漂流的魯濱遜曾經寓居過的荒島上去,構木為巢,茹毛飲血,虛度此生。可是我深深知道,在普天之下皆王土、率土之濱皆王臣的當時的中國,哪有那麼一片樂土?我也想破罐子破摔,不要工作,不要尊嚴,死皮賴臉地與她野合。可是洪水一般的群眾專政,怎麼會讓我們能合在一起,顛來倒去,到頭來恐怕連五尺長一塊的葬身之地都難覓到。周沛雲的悲慘結局,只不過是我們傾覆的前車。我反覆掂量輕重,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,只要我苟活在這個世上一天,已經失去理性的新荷,就會多遭受一天磨難,多遭受一天凌辱。莫說按政策我們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,就是勉強能湊合,那真比常人說的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”還要現眼害人。“鮮花插在牛糞上”,“鮮花”只會被汙染,還不至於被毀滅。正如公主落難淪為叫花子,還可以卑躬屈膝討飯吃,但如果與我結合,那是撞上鼠疫霍亂,根本不可能有活路!她施捨叫花子做善事,同情我,那是農夫憐憫毒蛇,我怎麼能叫她去做這種傻乎乎的冤大頭?愛一個人,就應該讓所愛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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