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略抬,那三條狗撲地而倒,有兩條打著滾下了溝,一條在公路上轉圈。摩托車鑽進狗隊,前輪壓住那條在路上轉圈的狗尾巴,狗轉著節子叫,女人也轉著節子叫。狐狸跳下公路,不知哪裡去了。摩托車緊隨著狗下了溝,溝裡竄起一股淡藍的白煙。

妻子和老太太看著我,紅臉上都似擦了鉛粉,暗淡生灰,我抬頭就看見我奇形怪狀的臉,在那面傾斜著掛在牆上的大鏡子裡,我的下巴拉得像根棒棰一樣,四隻眼睛在鏡子的邊上晃動。這是縣衛生局獎給婦產科的大鏡子,一排雞蛋大的紅字寫得分明。

拿不著的。老太太說。

這些人不得好死。我妻子說。

草地上起了一股小旋風,把幾塊紙片螺旋到天上去。從醫院後邊的河堤上飛來蟬鳴,我恍惚聽到女孩的哭聲,不敢說,故意咳嗽幾聲。抬腕看錶,已是下午三點,這個名目繁多的房間裡焦灼悶熱,妻子的胳膊把姑的黑漆桌面溼了兩大道。房門被輕輕推開,一個面上鏽著蝴蝶斑的女人在門外探頭探腦,妻子大聲說:幹什麼?那個女人震了一下,小聲說:找醫生。妻子說:你幹什麼?女人說:查查胎。妻子說:醫生在接生。女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來,說:還早?妻子說:等吧。

產房裡又熱鬧起來,產婦尖著嗓子叫娘。婆婆弓身向門,眼見著臉上滾汗。那個蝴蝶斑女人老得焦黃,躲躲閃閃地站在牆角,和妻子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,產房裡的掙扎聲使她們心不在焉,使她們像兩隻躲在一根枯枝兩面的蟬。

爆炸(10)

產婦的嗓子啞了,聲聲慢,聲聲悽慘。我彷彿聽到了肌肉撕裂的聲音。我聽到了肌肉撕裂的聲音。姑和護士催促著產婦用力。聽到產婦吭嗤吭嗤地憋氣,哞哞哞哞像牛的聲音。我的臉在鏡子裡變成面具,根本不像我了。房間拉成巨大,牆壁薄成透明膠片,人在膠片上跳躍,起始模糊,馬上鮮明。我透視著產房。那張白鐵腿黑革面可以推動可以升降的產床上,仰著裸體雪白的產婦,她小個子,像個紡綞,頭髮一圈一圈粘在床面上。她兩隻手死勁抓著床邊,指甲蓋紅的紅,紫的紫。脖子擰來擰去,Ru房鬆弛成兩張餅,褐奶頭凸出,產婦肚子上青筋暴跳。姑戴的手套薄而透明,像沒戴手套。安護士用白牙咬著紅唇,戴著大口罩。他們手動嘴動,一點也不比產婦輕鬆。我恨不得變成胎兒,我看到我自己,不由得驚悸異常。

我推著過載的車輛登山,山道崎嶇,陡峭,我煞腰,蹬腿,腿上的肌肉像要炸開,雙手攥緊車把,閉著眼,咬緊牙,腮上繃起兩坨肉,一口氣憋在小腹裡,眼前白一陣黑一陣,頭髮梢上叭叭響,木頭車把往外長,太陽繞著我的頭旋轉,四周瀰漫著蟬鳴。飛機在我頭上逆著陽光飛,駕駛員是個小夥子,黑黑瘦瘦,嘴裡嚼著一顆奶糖,他把奶糖根吐出來,吐到玻璃上,吸引來三隻紅頭綠蒼蠅。車輪一寸寸地上行,挺住!用力!使勁!只差一點點,就爬上了山頂。山頂平坦如砥,綠草如茵,柔軟似綿,只要登上山頂我就可以躺在綠草上,看活潑伶俐的黃蝴蝶在我臉上飛來飛去,蝴蝶揹負著深不可測的藍天,如幾片漂在水面的黃葉。用力!對!對!對!……哎喲……我不行了……

產婦又垮了。姑和安護士喘息著立在一旁,安護士把牙齒從唇上收回去,口罩蠕蠕地動了一下。我在安護士的桌面上按出十個鮮明的指印,指肚都擠扁了,離開桌面的瞬間它們是白的,明白地看到肌肉在鼓起,血也從根端汩汩地流過來,指尖脹得麻木不仁,我被陡峭的山路累得筋疲力盡,站在半山腰裡,想像著山頂的芳草地,既怕又嚮往。產婦婆婆踽踽到門口,雙手扶住門框,用力往裡看,像要看破門板。她身上肉一律下垂,形成上尖下寬形狀。妻子老練地說:到了這火候,咬牙瞪眼也要挺住。妻子不知是對我說話,還是對蝴蝶斑女人說話,蝴蝶斑女人掃我一眼,不知是對我妻子說話還是對我說話,她說:是個雛兒嗎?

那個穿灰制服的小夥子在草地上轉圈,腦袋耷拉在胸前,好像拉著碌碡轉圈。打麥場上,一定忙累著父親,他孤身一個人,放下掃帚拾起杈,落滿麥糠的身體,在薄薄的塵土中衝出一道道七歪八扭的衚衕,但塵土立刻就重新填寫滿了衚衕。父親像一條大魚,在澶漫的黃水中游泳。女兒跟在母親身後,寡淡地走著,海綿小鞋用力擦著地面,她不願把腳抬起來。父親頂風揚場,麥粒在空中亮起一面褐色翅膀,麥糠夾著灰土,疾速地向南飛,醫院上空飄著麥場上的塵土和味道。

姑在產房裡大聲訓斥著產婦:你打算怎麼著?要個死孩子還是要個活孩子?產婦好像死去一樣,一面孔灰黃和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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