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使我們恐懼的是他那支百發百中的彈弓。“狼”是神彈弓手。
“狼”站在高高的土講臺上,像一棵黑色的樹,像一股凝固的黑煙,把泛白的黑板一遮為二。有時候我們能看到“狼”的白牙閃爍寒光。我們總認為“狼”在明處我們在暗處,任我們在底下搞什麼鬼名堂他都看不到,但事實上我們每次惡作劇都難以逃脫懲罰。只有他———我們的領袖“馬騾子”能偶爾逃脫懲罰。“狼”用百發百中的彈弓懲罰我們。“狼”的面前有一個碎磚頭壘成的案臺,案臺上擺著兩紙盒,一個盒裡盛著粉筆,另一個盒裡盛著泥球。像葡萄粒兒那般大小那般圓滑的泥球,“狼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,我們不相信“狼”肯親自動手去精心製造這些打人的泥丸。雖然我們的年齡都在十三歲與十五歲之間,但也知道“狼”的第一職業是到祠堂後邊那棟草房裡去跟浪得可怕的馬金蓮睡覺,第二職業才是教我們唸書。“狼”沒有時間更沒有精力去搓泥球兒。我們之中,必有一個叛徒,他不僅為“狼”提供打我們的泥球,而且,極有可能他還向“狼”密告我們的一切違法行為。要不為什麼我們星期日下午偷襲生產隊的西瓜地,星期一上午“狼”就用彈弓發射泥丸打擊我們的頭顱呢?我們偷了幾個西瓜,在什麼地方吃掉,西瓜中有幾個熟的,“狼”全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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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(5)
“狼”進教室前總是先咳嗽一聲。一聽到“狼”的咳嗽聲我們就像聽到號令計程車兵一樣亂紛紛竄回到自己的座位,好一陣噼裡啪啦響。那一年“小蟹子”是班長———“狼”喜歡女生———她喊:起立———我們稀里嘩啦起來。“狼”走上講臺。站在講臺上“狼”又咳嗽一聲。“小蟹子”接著他的咳嗽聲喊:坐下———我們稀湯薄泥般坐下。就在坐下的工夫,我看到“騾子”扯了一下“小蟹子”的辮子———這當然是累死羊之前的事。“狼”摸出彈弓放在案臺上,然後從腋下抽出課本,啪啪啪抽幾下,好像要抽打掉其實沒有的灰塵。
那支彈弓是我們的仇敵。它的柄是從柳樹上截下來的標準的Y形木杈。用碎玻璃颳去皮,用碎砂紙打磨光滑,再塗上一層杏黃|色的清油。兩根彈性很好的橡皮條是從報廢的人力車內胎上剪下來的。柔韌的猴皮筋把橡皮條、彈兜、Y形木杈緊密地聯絡在一起。它每節課都靜靜地蹲在案臺上,比“狼”還要可怕地監視著我們。我們曾在茂密的高粱地裡精心制定過偷竊它的計劃。
足智多謀的“耗子”說:“同學們,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偷來它,毀掉它,毀掉它就等於敲掉了狼的牙齒。”
“放到火裡燒了它!”
“用菜刀剁碎它!”
“把它扔進廁所,用尿滋!”
…………
我們努力發洩著對“狼”的牙齒的深仇大恨。在那個現在回想起來妙趣橫生的年代裡,我們感受到一種非人的壓迫,這壓迫並不僅僅來自“狼”。
我們還是熊羆的學生。
狐狸也是我們的老師。
還有豪豬。
我看到“狼”用長長的手指翻起語文課本,他狡猾地說:“今天學習《半夜雞叫》。”
“狼”的臉永恆地掛著令我們小便失禁的狡猾表情。大家都說過,二十多年來,“狼”那狡猾表情經常進入我們的夢境,印象比當年還要鮮明。“狼”說:“《半夜雞叫》是一部小說的節選。這篇課文揭露了地主階級對農民的殘酷剝削。歌頌了農民階級的智慧……”這時,“老婆”把臉放在課桌上打起了呼嚕。
“狼”臉上的表情突然十分生動起來,他把課本輕輕地放在案臺上,右手摸起了彈弓,左手從紙盒摸出一顆泥丸。
我說過“狼”是神彈弓手,他打彈弓從不瞄準。他拉開彈弓。教室裡很靜。我們看到皮條被拉長了,皮條被拉得很長,我們的身體卻縮得很短很短。皮條上積蓄了一股力量,我們聽到一隻孤獨的蒼蠅在頭上嗡嗡地鳴叫著飛行,它把凝固的空氣劃開一道道縫隙,教室裡的空氣宛若黏稠的蜂蜜,透明又混沌,緩緩地轉動著,像一塊方糕。我們甜蜜地戰慄著,在戰慄中等待著。在“狼”的彈弓下,每一顆頭顱都不安全。為了讓我們看得更清楚,一縷雪白的陽光穿透蜂蜜,照耀著“老婆”的頭臉。“老婆”的頭上不時滑過被光線放大了的蒼蠅的陰影。他歪了一下頭,被我們看到擠扁了的腮,擠咧縫的嘴。嘴唇蜷曲著,露出細小的白牙,一絲冰凌般的垂涎把他的嘴角和桌面聯絡在一起,蒼蠅的陰影飛進他的嘴裡,他閉上嘴,蒼蠅的陰影粘在他的鼻子上。他打著很不均勻的呼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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