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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是慶幸,上天給了沈從文這樣的一雙眼睛,讓他不小心瞥見了自然最隱蔽的奧秘和恐怖的核心的同時,也給他受到刺激後治療的辦法:好比人們如果直視太陽,因為太刺眼而偏過頭去,為了保護眼睛不受到強光的傷害,而出現的光斑。他筆下的人物,從來都長著美的面龐,人物生長於斯的土地都有著最健美的力量,它們就是沈從文運用的“光斑”,就是美。這種美根源於自然和萬事萬物的本原,這種美的體驗絕非矇蔽在事物真相之外的幼稚,也不是故作天真的矯情,它以欣賞這世上美好的事物為責任。

只是,沈從文無法看到北京城裡能建起他心中那座新城的那一天了。正如他在1948年一次自殺被救時叨唸的那句話:“我是湖南人……我是鳳凰人……”不能對他的能力做過高的估量,他也只是一個有祖籍的人,是一個在1951年解放後第一篇文章《我的學習》中,稱自己在自己的思想鬥爭中倒下的人。原來,他不是一個全能的人,甚至不但不是一個全能的人,還是一個有著太多軟肋和硬傷的人,他感知痛苦的末梢神經實在太豐富,也太敏銳了。

1925年3月9日,沈從文用署名休芸芸在《晨報副刊》上發表散文《遙夜》,難道這個筆名本身不能說明什麼嗎?他不過如同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般寄生在芸芸萬物之中,和眾生同在天地沸騰的大鍋裡翻滾著。他是一個曾經看過無數次砍頭的人,一個對血腥氣諳熟的人,已經不能再放下對生命的崇拜和對芸芸眾生不自覺的愛。那些鮮明的印象和濃重的印象過早地擠佔了他的身體,於是當在他最需要書寫能力的時候,似乎曾經附著於他的某種神力一下子撤走時,他便像一根蘿蔔,被連根帶泥的從那片給予他神秘動能的土地上拔起來,遠遠地拋了出去。

沈從文—一個人的北京城(3)

著實太殘忍了,好比一個人,不斷地喂他食物來擴充他的胃,讓他的食慾越來越大的驚人,卻又在突然之間,每餐提供給他的飯量只夠養活一個嬰兒,他遭受到的將是翻倍的痛苦。老天給了他不饜足的慾望,時代卻輕易地毒啞了他出聲的器官,試問一個被掐滅燈光,被轟出舞臺的戲子,還憑什麼能唱響一出獨角戲?

“在全國正有幾百萬人殊死搏鬥的時刻,一個遊離於兩大陣營之外的一個文人病了,事情實在微不足道”(虎雛《團聚》)。他知道那束曾經照亮他的追光已經不可避免地暗淡了。1948年郭沫若的一篇《斥反動文藝》,將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基本圈定了“拆”字。他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自殺,於他而言,自尊受到質疑,文章被全盤否定的痛苦實在太強大了,他不是一塊堅硬的卵石,而是一枚與卵石有著相似外表的蛋。一塊卵石,縱使長著一副再可人的模樣,也始終保持著不能孕育的冰冷,而無論是一枚多麼普通的蛋,卻為一個生命埋下了伏筆。也正因為蛋是一個生命的載體,所以它如此脆弱,經不起一絲細微的震盪和磕碰,如果與卵石相擊,只會使這個生命的機會白白流產,不是沒有勇氣和信念,而是一個尷尬的“註定”,讓每一個這段歷史的看客,都領走一份令人膝蓋都打顫的羸弱與哀傷。

1949年開始,沈從文以後的三十年,就在歷史博物館度過了。沈從文於1953年,從交道口北頭條衚衕60號搬進了東堂子衚衕51號,一直住到1980年。他一頭扎進文物裡,白天黑夜地幹,大概已經沒有人能明白他為什麼能這麼堅決地工作。大概此時的他是平靜的,大概他已經能夠自若地到1949年精神崩塌後的廢墟上走動了。

寒假,爸爸帶我去午門上班,在五鳳樓東邊昏暗的大庫房裡,幫助清理灰撲撲的文物。我的任務是擦去一些不重要東西上的積垢。庫房不準生火取暖,黑抹布凍成硬疙瘩,水要從城樓下邊端。爸爸跟同事小聲討論著,間或寫下幾行字。他有時拿大手絹折成三角形,把眼睛以下紮起來擋灰,透過蒙蒙塵霧,我覺得這打扮挺像大盜傑西,就是不夠英俊,太文弱。中午我們在端門、闕左門、闕右門進進出出,讓太陽暖暖身子。他時時講些我興趣不大的歷史文物知識。這挺好。爸爸又在做事了,我不掃他興,由他去說。

“這才是勞動吶!這才叫為人民服務喃。”

他邊走邊叨唸著,說給我聽,又像自語。

爸爸這一頭扎進塵封的博物館去,不知要幹多少年?那十幾二十本準備好好來寫的小說,恐怕沒指望了。在病中對著收音機獨坐的時候,他寫過許多詩,又隨手毀掉。那不過是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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