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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候,我還沒讀過書,書本對我來說是非常神秘的東西。我不知道他當時隨手拿起的書叫《詩集傳》,也不知道他只是正好翻到《柏舟》篇。我只是單純地高興,高興自己終於有了一個象人一樣的名字,柏舟柏舟,發音清脆,乾淨利落,聽起來很好聽。我傻傻地笑了,傻傻地問:&ldo;柏舟是什麼意思?&rdo;他道,就是柏木做成的小船。柏木?就是柏樹嗎?嗯。我認得那種樹,會掉皮,味道很香,於是我更高興了,咧開嘴說,我喜歡這個名字。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沒有說話,轉身走了出去。後來,當我終於能識字斷文後,我迫不及待地翻閱了這首與我同名的詩篇,那字裡行間的憂憤之感,讓我心裡,產生了一種奇異的,既迷惑又哀傷的感覺:泛彼柏舟,亦泛其流。耿耿不寐,如有隱憂。微我無酒,以敖以遊。我心匪鑑,不可以茹。亦有兄弟,不可以據。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。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。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威儀棣棣,不可選也。憂心悄悄,慍於群小。覯閔既多,受侮不少。靜言思之,寤闢有摽。日居月諸,胡迭而微?心之憂矣,如匪浣衣。靜言思之,不能奮飛。很多年後我才知道,這首由他無意間翻到的詩篇,竟然成了我此後半生最佳的註解。沒有想到,那樣一個午後,那樣一雙修長白皙的手,隨便一指,我的命運,就這樣一語成讖。我們住的地方,叫疊翠谷,顧名思義,一年四季,均是滿眼蒼蒼綠綠,鬱鬱蔥蔥,就如同滿眼兌現不了的希望,滅了一個,又生一個,明明滅滅,沒完沒了。我們住的竹樓外面,一株枝幹粗大,卻葉細如水的樹偏安一隅,每個月圓的夜晚,他臨窗佇立,一襲青衣,玉纖橫笛,悠揚的樂聲,總能吹裂那一派氤氳的綠色。&ldo;罄央哥哥,那是什麼樹?&rdo;曾經有一次,我問罄央。罄央嘴角上翹,臉頰上浮現柔和的微笑,摸著我的腦袋說:&ldo;那個啊,叫鳳凰木。&rdo;我還記得,我們相識在我入谷的第三天,那一天,他隨手一指,我就叫了柏舟這個名字。其後,他將我交給一個少年。那少年大我好幾歲,長得比年畫上的女孩還好看,笑起來,比最清冽的山泉,還要令人目眩神迷。他對我說,&ldo;你就是新來的小柏舟啊,我是罄央,你可以叫我罄央哥哥哦。&rdo;我當時很迷惑,不太反應&ldo;柏舟&rdo;喚的就是我,只知道愣愣地看著這個纖細柔美,如一杆鳳尾竹般的少年。我不敢相信,這樣合該美上雲端,遙不可及的人物,會對醜陋如斯的我,不帶譏諷和厭惡,只是這麼單純地微笑。&ldo;小迷糊,跟你說話呢,想什麼呢?&rdo;他笑得更深了,唇齒紅白分明,湛湛生輝的眸子裡,滿滿的,全是溫柔到要溢位來的光。&ldo;沒,沒想什麼,&rdo;我窘得手腳不知放何處好,偷偷瞥了他一眼,鬼使神差地說了句:&ldo;你,你真好看。&rdo;&ldo;呵呵呵……&rdo;他開心地笑了,笑聲如珠玉落盤,清脆動人。我的臉哄的一下燒起來,難堪地垂下頭,絞著新換上的粗布衣的衣角。&ldo;小柏舟,你還真可愛。&rdo;他邊笑邊摸摸我的頭,說:&ldo;罄央哥哥不算好看,這谷裡啊,有的是比我好看的人,你以後就知道了。&rdo;說完,他又仔細端詳我,笑著說:&ldo;嗯,就是小柏舟,長大了,也會是很漂亮的人呢。&rdo;我目瞪口呆,剎那間斷定,他肯定是太善良了,善良到,不惜說這樣的彌天大謊來安撫我小小的,不為人知的自尊。&ldo;跟哥哥走好嗎?&rdo;他朝我伸過來一隻手,&ldo;谷主說,你以後就和我住一起哦。&rdo;我呆呆地伸出手去,再快要接觸到他細白柔軟的掌心時,又窘困地縮了回去。我將手背到身後使勁擦了擦,才惶恐地,放入他的掌心中。罄央什麼也沒說,卻執意拉過我那一隻企圖藏在身後的手,微笑著說:&ldo;我們走吧。&rdo; 哪怕到了今日,只要閉上眼睛,我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罄央清俊的臉上,那柔軟到心底去的笑容。他的笑容,在那一瞬間,驟然點亮了我晦澀的世界。我必須承認,在以後很多年裡,我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純粹,更能在第一時間打動我的微笑。他的笑容,從此便珍藏在我心間,就如童年藏在枕頭下,捨不得吃的麥芽硬糖一樣,只有在心裡太苦,苦到我幾乎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,我才會鄭重拿出來,舔一舔,汲取回憶中的甜味,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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