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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卻也是個有名的人,曾經做過一任提督。他自己中過一個舉人,本來是個候選知府,老太爺過世,朝廷眷念功勳,就賞了他個道臺,已經是“特旨道”。畢竟他是孝廉出身,比眾不同,平時看了幾本新書,胸中老大有點學問,歡喜談論談論時務。有些胸無墨汁的督、撫,見他如此,便以天人相待。就有一省督、撫保舉人材,把他的名字附了進去,送部引見,又交軍機處記名。若論他的資格,早可以放實缺了,無奈他老人家雖是官居提督,死下來卻沒有什麼錢。無錢化費,如何便能得缺。齊巧此時做兩江總督的這一位是他同鄉,同他父親也有交情,便叫他指分江南,到省候補。
他自從到省之後,同寅當中不多幾日已經很結識得幾個人:不是世誼,便是鄉誼,就是一無瓜葛的人,到了此時,一經拉攏,彼此亦就要好起來。所謂“臭味相投”,正是這個道理。卻說他結識的幾個候補道:一個姓餘,號藎臣,雲南人氏;現當牙厘局總辦。一個姓孫,號國英,是直隸人;現充學堂總辦。這兩個都是甲班出身。一個姓藩,號金士,是安徽人,現當洋務局會辦。一個姓唐,號六軒,是個漢軍旗人,現充保甲局會辦。還有旗人叫烏額拉布,差使頂多,上頭亦頂紅。這五個人,連著佘小觀,一共六位候補道,是常常在一起的。六個人每日下午,或從局裡,或從衙門裡,辦完公事下來,一定要會在一處。
江南此時麻雀牌盛行,各位大人閒空無事,總藉此為消遣之計。有了六個人,不論誰來湊上兩個,便成兩局。他們的麻雀,除掉上衙門辦公事,是整日整夜打的。六人之中算餘藎臣公館頂大,又有家眷,飲食一切,無一不便,因此大眾都在這餘公館會齊的時候頂多。他們打起麻雀來,至少五百塊一底起碼。後來他們打麻雀的名聲出來了,連著上頭制臺都知道。有天要傳見唐六軒,制臺便說:“你們要找唐某人,不必到他自己公館裡去,只要到餘藎臣那裡,包你一找就到。”制臺年紀大了,有些事情不能煩心,生平最相信的是“養氣修道”,每日總得打坐三點鐘,這三點鐘裡頭,無論誰來是不見的。空了下來,簽押房後面有一間黑房,供著呂洞賓,設著乩壇,遇有疑難的事,他就要扶鸞。等到壇上判斷下來,他一定要依著仙人所指示的去辦。倘若沒有要緊事情,他一天也要到壇好幾次,與仙人談詩為樂。一年三百六十日,日日如此,倒也樂此不疲。所以朝廷雖以三省地方叫他總制,他竟其行所無事,如同臥治①的一般。所屬的官員們見他如此,也樂得逍遙自在。橫豎照例公事不錯,餘下工夫,不是要錢便是玩女人,樂得自便私圖,能夠顧顧大局的有幾個呢?
①臥治:指政事清簡。漢汲黯為東海太守,多病,臥閣內不出,歲餘,大海大治,後召為淮陽太守,不受。武帝曰:“吾徒得君重,臥而治之。”
佘小觀又有三件脾氣是一世改不掉的。頭一件打麻雀。自到江南,結識了餘藎臣,投其所好,自然沒有一天肯不打。而且他賭品甚高,輸得越多心越定,臉上神色絲毫不動。又歡喜做“清一色”。所以同賭的人更拿他當財神看待。第二件講時務。起先講的不過是如何變法,如何改良。大人先生見他說話之間總帶著些維新習氣,就不免有點討厭他。他自己已經為人所厭尚不曉得,而又沒有錢內外打點,自然人家更不喜歡他了。他這個道臺雖然是特旨,是記名,在京裡一等等了兩年多沒有得缺,心上一氣,於是又變為滿腹牢騷,平時同人談天,不是罵軍機,就是罵督、撫。大眾聽了,都說他是“痰迷心竅”。因此格外不合時宜。第三件是嫖婆娘。他為人最深於情,只要同這個姑娘要好了,連自己的心都肯掏出來給人家。在京的時候,北班子裡有個叫金桂的,他倆弄上了,銀子用了二千多,自己沒有錢,又拉了一千多銀子虧空。一個要嫁,一個要娶,賽如從盤古到如今,世界上一男一女,沒有好過他倆的。誰知後來金桂又結識了一個闊人,銀子又多,臉蛋兒又好,又有勢力。佘道臺抵他不過,於是賭氣不去,並且發下重誓,說:“從今以後,再不來上當了!”在京又守了好幾個月,分發出京,碰著一位老世伯幫了他一千銀子。到了天津,手裡有了錢,心思就活動了。人家請他吃花酒,又相與個花小紅,幾乎把銀子用完。被朋友催不過,方才硬硬心腸同小紅分手的。路過上海,因為感念小紅的情義,所以沒有去嫖。到了南京之後,住了兩個月,寄過兩件織現成花頭的緞子送給小紅作衣服穿。後來同寅當中亦很有人請他在秦淮河船上吃過幾臺花酒,他只是進著不肯帶局。後來時候久了,同秦淮河釣魚巷的女人漸漸熟了,不免就把思念小紅的心腸淡了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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