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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累得幾乎不知何時會再次醒來……

——那麼,在沉睡之前,就放心地將全身的重量,交付給這個人罷……

一百零八。 梨花燒

屋外雀鳥輕鳴。

海棠開得正盛,偶爾一陣清風從半闔的窗扉間鑽進,就送來一縷淡淡地花香,彌繞室中,久久不散。

桌上銅鼎內燃著安神的香料,青煙嫋嫋向上浮起,又漸漸,自半空中消散開去。

床上掛著純玉色的浣煙羅帳,用凇雲雕紋銀鉤輕挽著,露出床上俱為雪白的被褥軟枕。由細碎珍珠和黑矅石穿結而成的幃簾,被兩把玉犀攔分別卷在床塌兩旁,簾後的人,便靜靜睡在裡面。

男人的臉色是蒼白的,比平日裡堅玉般幾近透明的顏色,還要白上幾分。漆黑的頭髮蜿蜒在枕上,附著在他的眉梢眼角,披散著,流瀉著,猶如蔓生的水草。

面龐清癯了許多,顴骨彷彿微微顯現出來,卻並未有損他的顏容,只是在那往日裡疏離孤鐫的氣息中,略摻上一絲薄薄的虛弱之感。

他身著純白色的裡衣,微松的襟口處,可以隱約看到密密纏繞在胸前的白錦,這樣的錦帶裹滿了他的全身,從頸部以下,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。

西門吹雪立在床頭,靜靜看著男人沉睡的面容。

那日他被帶回城主府,大紅的喜服層層除下,最裡面的貼身褻衣已與乾涸的血跡粘結在一起,即使再怎麼小心翼翼,等到完全脫掉之後,一些已稍稍癒合的傷口還是被重新撕開。整個包紮清理的過程應是極痛的,痛到即使男人險入了昏迷當中,也感覺得到。但他似乎連發出聲音呻吟出來的力氣都沒有,只下意識皺緊了眉,將眉峰深深疊成撫也撫不平的‘川’字。

男人沉靜地躺在床上。唇色淺白,漆黑的髮間神宇端平,垂合著的眼睫上有流光漫漫,在面頰上投下兩道淡淡的陰影。斑駁的日光從窗外透進室內,照映在他蒼色的臉上,雪白的衣上,黢黑的發上,純黑與絕白的交映之間,只覺峻昳得攝魂奪魄,白的衣,黑的發,比冬日裡的白梅竟還要皎潔上幾分,猶如一樹在夜幕中盛開著的雪色梨花。

西門吹雪忽然便有了錯覺,只覺得在這一瞬間,彷彿連他鋪開的發中,都帶上了一縷清冷的香氣……

他站在床頭沉默地看著,看著男人比平時瘦削許多的身體,看著他的肩胛骨在白色的裡衣上浮凸出一個八字,看著他薄薄的眼簾蓋住一雙深褐色的狹長眸子……

於是在這麼一剎那,西門吹雪竟是感激上天的,無論如何,他畢竟,還能夠再見到這個男人,畢竟還能夠,再見到他……

那人細微的呼吸清清楚楚響在耳中,虛弱而仍沉穩的心跳響在耳中,聲音明明這樣幾不可察,卻彷彿擂在他的腦海裡,擂在他的胸膛間。

他慢慢伸出手去。白色的布巾包住虎口,幾日來連續以鐵劍鑿擊厚重的石層,他的手掌磨出了繭,然後繭也被磨掉,表皮也被磨開,虎口震裂,腕臂腫脹。這樣一隻握劍的手,這樣一隻一旦拿起劍便是天下間最可怕的手,卻可以為一個人,充任最粗笨繁重的工作,只為刨掘出一條連通黑暗與光明的通道,把隔絕在生死之間的界限,狠狠擊碎。

他的手慢慢慢慢地靠近他,沉默地靠近他,卻在離那峻挺的眉間只有幾寸的時候停住,然後,緩緩地收回。

手臂重新垂下,不經意觸到了腰間的長劍。冰冷的劍鞘上明明沒有任何溫度,寒寒涼涼,西門吹雪卻能覺得到從指尖上傳來的熱,這熱一直蔓延到胸口,於是胸膛裡,就有冰冷的火在燃燒沸騰。

然而,他終究只是頓了頓,便轉過了身。

留住他腳步的,是塌上傳來的細微響動。

西門吹雪邁出去的腳,就這麼,停下。

望過去,是陽光落在雪白床帳內的淡淡澤芒,還有,鋪成一灘的黑髮。

男人的眼睛睜開,那雙像綴著大片星辰一樣的,明寒的眼睛,氤氳著深褐色的水澤,就那麼疏疏落落地,望進他的眸底。

鴉羽般的黑髮湮沒在白衣散亂中,淡薄的光線下,蒼玉色的面容覆著一層淺淺的金芒,而那寒星一樣的眼,卻比陽光還要耀目。夢一般繚繞著燃香青煙的室中,他有種懾人心魄的力量,高疏蕭潔,皎冽如玉,白衣黑髮,宛若仙尊。

風吹進半闔著的紗窗,帶了絲縷的海棠氣息,在屋內慢慢彌散開來。

男人看著他,然後似乎想要從塌上起身,卻在右手撐住床沿,脊背稍稍離開錦褥些許時,便略皺了眉,喉中沉沉低哼了一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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