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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幾年裡,朝廷的變化確實明顯,但高閣老的改革,說實話,太急,太猛,不留餘地,樹敵太多了。”王寅緩緩道:“四年不到,一千多名官員落馬,數量比之前一百年都多,怎能不招官員忌恨?清丈田畝,查出幾百萬頃隱匿田產,怎能不招那些大戶忌恨?雖然不是他親手辦的,可人家都會把賬算到他頭上。換成別人,可能早就頂不住了,高老雖然至剛至陽,堅定不移,但一點不受影響,是不可能的。”
“而且高拱這些年,本身也有些變化。他任首輔兼天官大權獨攬,自然遭到一些非議,更有許多人借題發揮,想讓他交出權力。加上改革得罪人太多,時時刻刻都有人上本彈劾他,這讓他的心情時常糟糕,變得愈發偏狹易怒,觸之立碎了。”王寅道:“去年冬天發生的那件事,就是個很好的例子……”
“說到那件事,”沈明臣聞言樂不可支道:“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,高閣老的臉,真要丟到南洋去了……”於是繪聲繪色的講述起來。
隆慶五年冬月十五,按照慣例,這天是內閣和六科‘會揖’的日子……本朝規定,每逢初一、十五,給事中們都要到內閣與大學士會面,可以看成是政府向監察系統的通氣會,因為雙方尊卑有別,所以給事中們要向閣老們作揖,因而叫‘會揖’。
這天一大早,六科的科長和科員們,就到內閣來拜見宰相們。這時的內閣裡,有四位大學士……沈默不在京城,高儀病重告假,只剩下高拱、張居正、張四維三個,改革千頭萬緒,政務繁忙,因此又補了一位進來。不是別人,正是那位當年因為賄賂太監,被擋在內閣之外的帝師殷士瞻,他在地方上踏踏實實幹了一任,政績斐然,所有人都無話可說,這次堂堂正正被廷推入閣。
殷士瞻懷著壯志入閣,滿以為自此可定國安邦,做一番事業。誰知內閣中這時是高拱的一言堂,偏偏他又是個保守派,極看不上高拱那套激進的改革,於是雙方時常發生爭執,高拱起先還耐心解釋,但後來發現雙方實在尿不到一壺裡,也就懶得再費口舌,就當內閣裡沒這個人。
但殷士瞻是山東人,認死理,既然覺著高拱那套是禍國殃民,危害社稷,就不會改弦更張,所以當仁不讓的扮演起了反對派的角色——凡是高拱提倡的,他都反對,凡是高拱反對的,他都支援。
高拱這些年唯我獨尊慣了,哪能受得了眼前有這麼個敗興玩意兒,於是決定給殷士瞻好看。這些年他把言官從上到下換了個遍,在科道之中安插了許多門生故吏,當然不用自己親自動手——他只要稍稍露出點意圖,手下立刻就有言官跳出來彈劾殷士瞻這個不長眼的。
但殷士瞻畢竟也是帝師,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幹掉的,在幾篇彈章之後,都沒把他扳倒的。這時候高拱的得意門生,六科之首的吏科都給事中韓楫放出話來,說他準備出手了,要一擊必中,上一道奏章就能讓殷士瞻立刻滾蛋。那傳說中的必殺奏章還沒上,這話卻已經傳得京城人盡皆知,所以今天殷士瞻一見到韓楫,心裡就像著了火一樣。
殷士瞻見韓楫向高拱行完禮,正好轉過身來臉衝著自己,便瞪著眼睛盯著他。大庭廣眾之下,韓楫也不可能就這麼轉身走開,不得已也只能拱手彎身施禮道:“殷閣老安好……”
他說完之後,殷士瞻應該說‘韓科長也好。’然後對方直起身子,再向其他閣老行禮,然而殷士瞻卻遲遲不肯開口,韓楫也沒法起身,於是雙方僵在了一起。場中眾人本就關注著這二位冤家,見狀全場立刻安靜下來。
“韓科長……”見眾人都朝著看,殷士瞻彷彿把事情鬧大,韓楫鬆了口氣,還沒直起身子,卻聽殷士瞻一字一句道:“聽說科長對我有意見,還放出狠話來要一本放到我。對我不滿意沒關係,上本也沒關係,可你小心被人當槍使!”
滿場的官員都愣住了,見過直的,沒見過這麼直的。當著這麼多官員的面兒,在這麼正式的場合,說出這種點名道姓的話來,這哪是宰輔該有的表現?可殷閣老就這麼說了,怎麼著吧!
韓楫愣在那裡,臉憋得通紅。半晌才意識到,自己和自己的老師被嚴重挑釁了,必須要找回場子來!於是他搜腸刮肚,準備給予還擊。結果他還沒開口,有人就先忍不住了,一個帶著怒氣的聲音響起:“太不像話了,身為宰輔說出這種話,成何體統!”這時候敢出聲還能有誰?高拱高鬍子是也!換了其他人,肯定不會搭理這茬,讓韓楫和他頂去唄。畢竟殷士瞻沒有指名道姓,他這一跳出來,豈不等於不打自招?可高拱那爆仗性子,一點就著,永遠也學不會什麼叫‘戒急用忍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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