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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的窗臺上,抓著鐵欄杆往外看。醫院怕我們從視窗摔下去,五樓所有窗戶都鑲上了鐵棍,兩根鐵棍之間僅有十公分空間。我們為了往外看——更多地看,總是拼命地把頭扎進兩根快棍之間,即使這樣,永遠也只能側著探出半邊臉。我們臉上總是留下鐵棍的深痕,漂亮護士一看我們的臉,就知道誰又上窗了。“呀呀!你看你,今天是探視日,你爸媽來看到你時,還不以為我搞虐待了嗎?今天誰也不許

靠近窗臺。”……夜裡的鐵棍溼漉漉的,手抓上去,它就吱吱地叫。在我腳下,四樓六號病房燈光雪亮,把幾十米外的冬青樹燙得顫抖。狗們吠成一片,眼睛綠幽幽,隨著每一次吠叫,牙齒都閃出玉色微光。六號病房裡,氧氣瓶咕咕響,器械聲叮叮噹噹。我耳朵傾聽腳下的動靜,眼望著影影綽綽的狗們,恐懼地想象六號病房裡約一切,心頭一次又一次地裂開——雖然聽不見手術刀割破皮肉,但是傳上來的疼痛已把我割裂。我越是害怕就越是釘在窗臺上,跟死人那樣執拗,如果回到病床,孤獨會使我更加害怕。我一退遍哀求樓下那人不要死,否則下次就輪到我們樓上的人死啦……驀然,樓下傳上宋哭叫,那聲音一聽就是親人的。我明白了:被搶救的人終於死去。

這時,我身體似乎輕鬆些了。我仍然此抓著鐵欄杆不放,過一會兒,聽見親家串串的聲音進入樓道,像一股潮水淌下去了,最後淌到樓外。幾個醫護人員推著擔架車,在歪來歪去的燈泡照耀下,消失在冬青樹小道里。狗們散盡了,樓下的燈光也熄滅了。只有我們這房裡的夜燈,把我的身影投入到黑黝黝的草坪上。光是我半邊頭顱的黑影,就比一座山坡還要大!

我害怕那黑乎乎的巨影,轉手關掉燈。一隻狗突然朝我汪汪嗥叫,頓時我被鐵欄卡住,幾乎撥不出頭。原來,當我不動時,狗不以為我是一個人,只把我看成是窗臺上的一盆植物。我稍一動.它看見了我,要把我從黑夜中剔出來!我熟悉正在吠叫的那條狗,它是三條腿。白天,它看見我挺親切,為什麼夜裡就對我這麼兇惡呢?

我明白了,它也感到害怕。它為了抗拒害怕才吠叫。

我剛剛把燈關掉,就聽見蘭蘭在床上喊:“不要關燈!”我嚇了—跳,原來她一直醒著。我把燈重新開啟,準備讓它亮到天亮。蘭蘭說她睡不著,我說我也是。蘭蘭說我們說說話吧。我說:“好,你先說。”我打算在她說話時偷偷地睡過去,因為有一個親切聲音在邊上搖動時,四周就比較安全,就容易睡去。

蘭蘭說:“你把頭伸出來,讓我看見你。”

我只好從蚊帳裡探出頭,看見蘭蘭也從蚊帳裡伸出頭,用蚊帳邊兒繞著脖子,身體其它部分仍縮在蚊帳裡。這時如果值班護士進來,準會驚駭不已,她會看到兩個孩子的頭跟砍下來似的,懸掛在蚊帳壁上,咕咕說著話。但我們自己相互瞅著,都覺得對方親切無比。許多話兒只有這時候才可能說出,其它任何時候連想也不會想到。我們因恐懼而結成一種戀情,聲音微微顫抖。蘭蘭告訴我,六號病房裡的人被推進黃色房子裡去了,過幾天,那人將在裡面消失。她間,你敢不敢去看看他?

我說:“要去就一塊去。”

我們約定,第二天中午乘大家都睡午覺時,溜出病房去太平間。這天夜裡,蘭蘭夢見了媽媽,我尿了床。我們兩個人的腦袋整夜擱在蚊帳外頭,被蚊子叮腫了。我在夢中意識到蚊子吶喊,它們叮了我又去叮她。漂亮護士跺足叫:“你們倆正在交叉感染,活著會一塊活著,死也會一塊死的。”……

通往太平間的小徑十分美麗,寬度恰可容一輛救護車馳過,也就是可容我和蘭蘭手牽手走過。兩旁有好多牽牛花與美人蕉,由於人跡罕至,它們把花朵都伸到路面上來了,像一隻只顫悠悠的小胳膊擋著我們。再往前走,小徑便給花枝葉擠得更窄,金黃色的小蜜蜂不用飛就可以從一朵花爬到另一朵花上去,它們的薄翅兒把花粉扇到空氣中,花粉隨即在陽光下融化了。我們在藥水味中生活慣了,突然嗅到那麼濃郁的芬芳,幾乎快被燻糊塗了。呵,天空真的是從這一邊完整地延伸到那一邊,沒被任何東西切斷。草啊樹啊花啊全都擁抱在一起,這裡沒有病員的斑馬服,也沒有血紅的“十”字標誌,土壤在草坪下面散發出它那特有的氣息,我們興奮地走上去,發覺我們幾乎不會在真實的地面上走路了,腳步老是歪斜,拽得心也歪來歪去……我和蘭蘭吱吱笑,眼睛裡有幸福的淚光。她那熱烘烘的小手緊緊抓著我不放,像怕我飛掉似的。她臉頰從來沒有湧出這麼多紅暈,她整個人幾乎給心跳頂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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