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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廝捧將出來說“這是東家預備著給先生等榜的。”殷必佑自從到館之後,每天豆腐青菜,把他鬧得慌了,今兒看見這四碗菜、一壺酒,猶如天上落下來的寶貝一般。當下一個人自斟自欽,吃得有些醺醺了,才把飯來吃。吃罷了飯,一頭倒在床上便睡著了。直到大天白亮,方才驚醒,依舊杳無訊息,知道舉人漂了,便嘆了一口氣,一步一步挨出城來了,僱了一隻舟冒舟冒船,徑回諫璧。在船裡看見夕陽紅樹,沙鳥風帆,無窮秋色,也解不脫他心裡的牢騷。不到兩個時辰,搖進了一個小小村莊,這就是諫壁了。
他家中,父親拄著柺杖,在門前和僱著的長工說話。旁邊立著兩三個鄰舍,像是等他似的。見了他,齊說道:“回來了!回來了!”殷必佑忙問:“你們為什麼這樣亂嘈嘈的?”他父親道:“今兒一早,學裡的門斗到家裡來,說你中了一名副榜,鬧著要多少錢,多少錢。我們不肯,他把囤裡米也挑去了,圈裡的豬也捉去了,像強盜一般兇狠!如今不得主意,等你回來,和他理論。”殷必佑聽了,半憂半喜。憂的是中雖中了,卻不是整個兒,將來若要求取功名,還要上南京鄉試,不過省了歲科兩考;喜的是這麼一下,勝於名落孫山。他平常把做官念頭橫在胸中,捐局章程看得爛熟,將來由副貢底子,或是加個知縣,是可以免人保舉一筆錢的。當下開言對他父親道:“這都是小人之見,父親不必生氣。”一面說,一面引他父親進去,並讓幾個鄰舍坐下吃茶。長工自去開發船錢。
殷必佑剛到堂中,看見報單高高貼起,是:“捷報貴府少老爺殷必佑,江南鄉試中式第二名副元。”又不覺鼓起幾分興致來。又一會,里正團董得了資訊,趕來賀喜。剛才那幾個鄰舍,也各從家裡回來,帶了幾升炒米和幾十個歡喜團,與他賀喜。殷必佑的父親是個土財主,除了耕種刨鋤之外,其餘絲毫不懂;早上為著學裡門斗挑了他的米,捉了他的豬,心上十分著腦。現在看見里正團董都老封翁長、老封翁短的奉承他,才知兒子這副榜有些用處。轉念一想,把一腔怒氣,都化在爪哇國去了。
過了幾日,殷必佑也得出門去拜老師,會同年,做那些故事。東家那裡明年既連了館地,又加了束脩,更喜之不荊眼巴巴到下科去再中他一個整個兒的。誰知那年皇上家裡下詔維新,把八股一齊廢去,另換了什麼策論,還有叫作《四書五經》義的。殷必佑聽了,賽如打了一個悶雷,心裡想:“這策論,書院小課也常常問的。倒是這四書五經義,自己敢具結,不知它是件什麼東西!”無可奈何,請教別人,別人亦只能略舉大凡,不能窮原竟委。這個時候,鎮江的風氣漸漸開通,就如黑暗裡得了一線光明,然尚不能十分透徹。有幾個唸書的,立了一個閱報閱書會,把上海出的各種報紙,譯的各種書籍,一種一種的買齊了,放在社裡,聽憑人家翻看,藉以啟發愚蒙。殷必佑的東家本做錢莊生意,在上海立有字號。殷必佑特地託東家,叫人在上海另外買幾種好的報,幾種好的書,以便簡練揣摹,學戰國時候蘇秦的樣子。
真是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。殷必佑在這上用功了半年,心裡也有些明白了,懂得有什麼二千年歷史、五大洲全球那些字面。有時與人談論,便要舉其一二,誇耀於他。比他下一肩的那些秀才們,便送了他一個外號,叫“維新黨”。殷必佑想道:“維新黨三字是個好名目,我不妨擔在身上。”自此,人家叫他做維新黨,他亦自居為維新黨,動不動說人守舊,說人頑固。
人家如何答應他呢?自然而然要鬧出口舌來。鎮江城裡,有兩個發科發甲的老前輩,聽了便不自在,說:“殷家小子偶爾僥倖中了一名副榜,不想巴圖上進,卻學這種口頭禪來嚇人家,想來不是個安分的!”他東家聽了,便透個風給殷必佑,叫他以後斂跡些。殷必佑大為不然,立時辭了館地,到家收拾收拾,帶了盤纏,要到上海學堂裡去唸書,竭力做他的國民事業。他父親也攔阻他不住,只好聽其自然。
原來那時候,上海地方几幾乎做了維新黨的巢穴:有本錢有本事的辦報,沒本錢有本事的譯書,沒本錢沒本事的,全靠帶著維新黨的幌子,到處煽騙;弄著幾文的,便高車駟馬,闊得發昏;弄不了幾文的,便篳路藍縷,窮的淌屎。他們自己跟自己起了一個名目,叫做“運動員”。有人說過:一個上海,一個北京,是兩座大爐,無論什麼人進去了,都得化成一堆。
殷必佑這個維新黨,既無本領,又無眼光,到了上海,如何能夠立得穩呢?自然是隨波逐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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